“渴——渴-------”睡梦中我听到如游丝般的残喘声。
“爸,这是你要的热开水。”我立马翻身下床,不顾披衣倒了一小杯。倒多了也是浪费,老爸再渴也只能押一小口含在嘴里,润润嗓子,而后慢慢地渗入食道。因贲口(食道与胃交接处)癌愈来愈严重,连开水这种最流体的液体也被食道封锁得严实。
“开水壶漏水了,连开水也不烫了。”老爸用唇沾了沾。
“爸,这壶可是新买不久的,开水是晚饭后烧的,现在才不过半夜多,滚烫滚烫的!”我想对老爸说个明白,“你再喝点,慢着点,别烫着了”
老爸喜欢喝偏烫的开水,说那样的开水才带味。我可不敢苟同,这没滋没味的烫开水,除了用嘴唇小心翼翼地抿一点,在口腔里等待散热,然后才敢再下咽一口,没有任何特殊的味道,万不得已,我是坚决不会选择的。哪象凉开水或冷开水,咕噜---咕噜---几番下肚,酣畅淋漓,那解渴才过瘾呢。
“十三亩(我家责任田的地名)稻田里的水干了,你去渠沟放水去。”一个瘦骨嶙峋的老爸,身躯如一具干柴的老爸,原来挺拔伟岸的躯体消失得无影无踪。可此时老爸的脑海里,还是装着庄稼汉子的对农田的惦念。
“爸,现在已经是冬天了,秋收的粮食早已入仓。可不象海南广州地,四季如春,现在外边可是皑皑百霜,那还有稻谷在田中。”我尽力告诉事实状况,尽力伪装高兴的模样。
“你爸的思维乱了,以前可是清醒得很,什么事情都安排得妥妥当当,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已经老大不小的远在省城的弟弟未娶上亲。”妈妈听见老爸糊叨叨,她干脆穿好衣服起来了,好象她已经感到什么。
“妈你再睡会儿,这里有我呢”我劝妈妈多睡。是因为除了休息日,平时大多时间是她和妹妹守在老爸身边,为他整吃的。只要老爸偿口过的饭菜,只要老爸觉得可口的饭菜,妈妈都变换着做。可是吃什么,能吃什么,一切都是老爸想想而已:两月诊断到现在,开始米饭能勉强咽下,而且不停地打嗝,到后来,渐吃渐少,20天后改吃稀饭,而后再改吃米汤。坚持一个月后,米汤也太醇厚,改喝果汁,如葡萄汁,苹果汁,水蜜桃汁,橙汁……只要合老爸口味的都上,再后来连果汁也太浓,流量大得难以控制,就改吃西瓜,其实吃已不再,只能含在嘴里,抿点汁,而后慢慢地慢慢地渗通到食道,那流速没有静脉点滴得快,一快就返吐。到了吃西瓜都吐渣的份,妈妈知道回天乏术,拖日子罢了.可是她面对老爸和我们着些孩子的时候总是温和的,耐心的,充满信心的,她与老爸一起与病魔艰难地抗争着.独自一人则常常抹泪.
病后20天的时间里,吃喝拉撒老爸还能自理。因为他体格原本很健壮,虽说70岁的老人了,可百来斤的担子依然腰板挺挺的,头发也没白,近观才有少许而已。渐行渐退。后来,吃喝靠他人,排泄靠他人,翻身也靠他人。妈妈为他擦身子,为他倒尿盆,有次便秘,欲下下不了极度难受,无奈母亲用手抠,后来医生开了开湿露教妈妈使。由于骨瘦如柴,翻身都可以听见咯吱咯吱的响声,而且同一姿势保持久了,连骨头都疼。为此我们常常进入老爸的被窝,在其后充当靠椅,让老爸舒坦舒坦,哪怕我们腰板发硬发酸都坚持着。可这样靠着我们坐的姿势,老爸也维持不了多久,坐骨又疼得厉害。没有办法,妈妈找来了厚实的床单,垫在老爸身下,而后四人一起,牢牢抓住四只角,把老爸凌空躺在床单上,而且不时地升高或降低高度,让老爸可以侧卧。这样的坚持我可真的手酸乏力,可妈妈却都是眼看我们体力不支要垮了才作罢。
准备手术的一天却是老爸要出院的一天。
手术的前一天晚上,护士已经为老爸做了术前的最后准备工作,停止进食,洗肠胃。可就在着当天晚饭后,我和姐姐拜访了主刀医生(是我们的一个远房亲戚)他以医生的身份分析了手术的危险因素,林林总总七八条,尤其他说到由于贲口在腹腔和胸腔之间,说不定要先卸下几根肋骨,或者从背后开刀。这可把我们姐妹俩吓坏了,再听熟人说,该医生太年轻,手术经验和技术不一定成熟。我们可不愿冒险,于是当天晚上召集家人起来,瞒着老爸左商量右分析,最后作出决定:姐姐和弟弟连夜赶往省城,准备第二天一早办理转院手续。
第二天,医生已经做好了手术一切准备工作,护士也到病房接病人去手术室。
“我们不做了”我和妹妹低着头看也不敢看医生,很难为情地说。
“开玩笑!”护士叫来了主刀医生,他大为光火,“医院由着你们朝三暮四的吗?”他说的话可真难听,我们又不是处对象,什么朝三暮四的,我心里直犯咕噜。
“不开就不开”医生拂袖而去。
老爸已经做好了手术前的心理准备,他说疼他不怕,只要能好就行。可这状况老爸看见了,觉得很对不起亲戚,而后百般不解望着我们,我只好把原委一五一十地讲给他听:
“我们只想让技术更成熟的医院和医生为你主刀”
我们只能等待省城的回音,可是由于大医院,就诊病人多,到了中午才有音训:病床紧张,手术最快也得在五、六天后。
这下可真的完了!
我们厚着颜面再次请求主刀,好歹也是亲戚,最后答应两天后手术。可是我那倔强的老爸来脾气了,无论我们怎么解释,他头也不回,收拾衣物直奔车站-------回家!
我们心里真的很痛,也很懊悔:为什么要去拜访主刀,为什么要瞒着他更改主意?是我们让老爸坐以待毙的!老天,该惩罚我们的!!
我和弟弟返回单位,姐姐得摆摊做生意,家里有母亲和妹妹伺候着老爸,为他煎药服药。我和弟弟也常常打电话,叫姐姐妹妹多劝劝,也叫弟弟在省城预定床位。可是老爸倔强得就用一句话,以不变应万变,无论谁来劝说说服都无济于事:“生死由命,命里该绝,谁也救不了。”
时间一天,二天,三天,四天,五天……飞快流逝.过了十来天,就是老爸同意手术也为时已晚,因为进食愈难,消瘦愈快,体质骤降,很不利于手术治疗。
老爸生命里的最后半个月,几乎是靠点滴度日的.医生实在找不到地方扎针了,处处是针孔,而且萎缩厉害,好象连点滴都困难.我们的泪水却愈流愈多,泪腺畅通无阻,直泻而下.
死神已经在召唤,无论我们怎样的哭天呛地,老爸闭上了眼睛,结束病痛,结束了一切,去天堂享乐了.
老爸该上天堂的,我们该下地狱的。是我们这些孩子,好心办了绝事,是我们在痛苦的、错误的抉择后把他送上归西路的.现在想想,当初就是拖也要把老爸拖到医院,因为胃癌治愈或控制病情的几率较大。每每想到此处,我就撕心裂肺般痛,可就算为此悔青了肚肠子对已经终结的生命没有丝毫意义,只把无限的自责压在心里:
我抉择是折磨人的,也是痛苦的;错误的抉择更是悲哀,也是致命的。
阴阳两隔,可我常常梦见老爸,梦见读中学时礼拜回家,老爸在地里刨番薯,我在其后把好的、差的、大的、小的,分分类,放成堆,这样装入筐子回家存放就很方便。差的喂猪,好的当粮食,还可晒成番薯干以备青黄不济时添饱肚子;还梦见老爸和我们一起吃饭,一起谈笑。母亲常常不吃我们买的礼品,她久久凝视老爸的遗像,说要是能和你们老爸一道分享该多好哇!
音容犹存。
祸不单行。
1999年10月中旬。(待续)